第十七讲
说圆悟勤
闻思修是什么
信之难
说定
昏沉定世间定
修定
修空与枯禅
修有与紧张
调整色身
我们的课程,照预计时间已过了一半以上,但对于修证课程的内容,似乎还不到皮毛的十分之一。所以深深体会到,佛说法四十九年,却说没有真正说上一个字,就是这种感觉,很着急。
因此,心里想变更一个方法,好让大家得到利益,至于大家能不能受益,就不得而知了。这一两天,想到了很多方法,直到上课前,才决定用禅宗公案。这个公案曾写出来过,是为了一个朋友写的,当时他在医院正处于紧急状态,结果已来不及了。
这个公案,参禅的人要特别注意,乃至于学道家、密宗的人,都要特别注意。这个公案是南北宋时代最有名的禅宗大师圆悟勤(克勤,见《指月录》卷二十九)。
南北宋时代的圆悟勤禅师,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人物。严格研究起来,宋代理学家的思想发展,及修养的变化,都与圆悟勤禅师有关系。圆悟勤的大弟子,就是南宋鼎鼎有名的大慧杲禅师。大慧杲以后,禅宗就慢慢没落。到了元明,就更加衰落了。
圆悟勤是一个了不起的禅师,也可以说是由唐以来,禅宗修证即将结束的一个阶段。圆悟勤之好,在于学问好,修持好,样样好,足以作为修证榜样。他是四川人,以前有个朋友说:中国每一个朝代的末期,第一名状元都是四川人。还有一个朋友说:武则天是四川人,王昭君、杨贵妃等美人,也都是四川人;到了朝代更替,大禅师也都是四川人,这就很妙了。
圆悟勤家世儒宗,读儒经,以孔孟为教,世间的学问研究得很好。据传记上说,他“日记千言”,记忆力之强如此。小时候有一天到了一个庙子去玩,庙里有佛经,他拿起一本佛经看,就傻了,当时,“三复怅然,如获旧物。”第一次看佛经,就自然被吸引住了;再看,舍不得马上丢,看了一段,又回转来看,如此三次。读完了佛经后,很难过,好像掉了东西一样,非常惆怅。便想,我过去前生一定是个和尚,便要求家庭准许他出家了。
研究高僧传记,发现其中十分之六七,都是儒家的家世,开始完全是中国传统的观念,反对佛教,结果成就的,都是这一类的人。这也是个话头,是个大话头,自己去研究。
圆悟勤出家以后,就跟着一个法师学教理,以他的天资,佛学的道理通透极了。这时,有个机会来了,他生一场大病,病得快死了。据后来他成道得法后,上堂说法所讲的情形是:我那时候的确死了,只觉得前路是黑茫茫的。总算给他一挣,我不能死,还没有成道,给他又蹦回来了。
这里头有个问题,是不是人死了以后,有这个勇气可以蹦回来?如果拿唯识学来研究,圆悟勤不一定是真死了。比方说抗战时军中有位朋友,被炮弹打死了,后来又回生。事后说,死是很痛快的,子弹打过身上冰得无法形容,非常痛苦,痛苦以后,感觉非常舒服,那种舒服只有一刹那,一感觉舒服就完了,死过去了。刚死的时候,先是什么都不知道,茫茫然,空空洞洞的,的确是中国人形容的“黄泉路上”,灰灰黄黄的一片。以后怎么活过来也不知道,只感觉自己好像在跳板上一样,就是那么一翻,就回来了。这不是全死,阿赖耶识还没有离开,这一种现象称作假死。
圆悟勤禅师所讲的死究竟如何,也是一个问题。我们学佛修道是科学的,不是随便讲,该怎么信就怎么信,并不是不信,而是对自己修道应该负责,不能盲目的自欺。
圆悟勤活过来以后,觉得佛学到此时什么用都没有,深深感觉研究学理,不能了脱此事,必须要修持。他对师父表示,要另投明师,走修证的路子。《金刚经》上说: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而他认为当时念经是声色中求,于是他走了,到当时禅宗很有名的真觉胜禅师那里去求法。真觉胜禅师是悟了道的,名望、道德、修持功夫都很高,圆悟勤去看他时,他正在生病,膀子上生疮,很痛苦,疮烂了,流出血来。圆悟勤一到,向他跪下求道,真觉胜指着疮上流出来的血说:“此曹溪一滴法乳。”圆悟勤一听,得了道应该了生死,结果生大疮。这且不说,流出来的脓血,脏兮兮的,还说是曹溪法乳,怎么不怀疑呢?这就是话头。圆悟勤给他说得愣住了,师父!佛法是这样的吗?这个老和尚一句话都不答,这是最高的教育法,禅宗的教育法,决不答复你,把你围起来打。老师的答案,对你没有用,修道学佛,要自己找答案求证。
圆悟勤找不出道理,只好走了。离开四川之后,他参访的都是宋朝第一流的大禅师,那个时候不像现在,真修持真悟道的人很多,圆悟勤参遍了各处,后来找到晦堂禅师。晦堂一看到圆悟勤,就告诉大家,将来临济一派的道法,就在这年轻人身上,等于预先给他授记了。有时候鼓励人也不是好事,这句话使圆悟勤中了毒,他想老前辈都说我了不起,结果就狂傲了起来。后来到了五祖庙,住持是有名的五祖演,比起其他禅师,算是较年轻的一个。圆悟勤把自己平生所学的佛学,用功的境界,统统与五祖演讨论。但五祖演却从未许可过他一句。他气极了,不但大吵,连三字经都骂出来了。五祖演说:克勤,你骂也没用,你必须要再生一场大病,寒热交侵,前路黑茫茫的那个时候,你才会想到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没错,你去吧!
圆悟勤走了以后,到了江浙一带,至金山寺,大病来了,他把平常的佛法,《金刚经》、《楞伽经》、《楞严经》的道理都拿出来;然后把平常用功的境界,气脉、玄关等等也都搬上来,但是抵不住病,更抵不住生死。这一下他哭了起来,才发了愿:假如我不死,立刻要回五祖演那里去。总算后来病也好了,立刻回去对五祖演说:师父,我销假回来了。五祖演很高兴,也不问他是否生过病,只叫他去禅堂,一方面当他的侍者,正式用功以外,一方面也可以出入方丈室,伺候五祖演。
这里有个问题:传记记载得相当清楚,他很用功,也有许多境界,平常打坐也放光,也动地,俨然得道的样子。但这是不算数的,一到了死关,六亲不可靠,父母儿女也不能替代你,什么钞票、地位也救不了你,黑茫茫的。当你鼻孔加上了氧气罩,那时,你抵不抵得住?平常佛法讲得天花乱坠,这时却没有用了,这个事实是真的,他到了这时才回转来。圆悟勤一生得力处,就是几场大病。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还年轻,体力、精神还好,有一点境界,有一点功夫,又会搞佛学,又有一点思想,但这些都没有用的,到了那个时候来不及了,只有哎哟哎哟叫的份。
那时的圆悟勤,起码已有十几年的用功,佛学也通,功夫也不错,自己也认为悟了,结果大病一场,差一点过不去了。还有一个问题,真觉胜老和尚的曹溪法乳,这个话头一直挂在圆悟勤心里,没有解决。再说这个道究竟是唯物的?还是唯心的?说气脉通了你就得定,那是唯物的;没有这个身体的时候,气脉依何而来呢?如果气脉通了就是道,那修个什么道?那是唯物的。如果说一切唯心造,那我们坐在这里,要它任督二脉通就通,结果想它通,它还是不通,这又怎么唯心呢?若说功夫要慢慢等待,等生理自然的转化,那不是唯物吗?如果是唯物,那还叫修道?这些都是问题,如果你认为气脉搞通了就是道,那时玩弄生理感觉,与道毫不相干。
有一天,圆悟勤的机会来了,有个提刑(官名,等于现在最高法院的首席检察官)是位居士,来看五祖演,问佛法心要,五祖演禅师对他说,你曾读过香艳体的诗吧?我问你,唐人有两句香艳诗:“频呼小玉原无事 只要檀郎认得声。”
这诗出自唐人笔记《霍小玉传》,古时候小姐想通知情郎,没有机会,故意在房里头叫丫头的名字,实际上是叫给心上人听的,表示我在这里。和尚讲禅,讲到这里去了,而且只提这两句,那位提刑就悟了。
我们念《金刚经》也是呼小玉,念《华严经》也是呼小玉,频呼小玉原无事,通过经典我们要认识这个,现在讲课也是“频呼小玉原无事”。
这位提刑悟了,当然,悟有深浅,五祖演对他说:“达到这里,还要仔细参。”讲这段话时,圆悟勤刚进来,看到师父在接引人,便抓住机会,在旁边听。这时便接上问:“这位提刑就这样悟了吗?”五祖演说:“他也不过只认得声而已。”换句话说,懂是懂了,不过只有一点,没有彻底。圆悟勤再问:“师父,既然只要檀郎认得声,他已认得声了,还有什么不对呢?”
说到这里,插进一段话,关于《楞严经》观世音菩萨圆通法门,文殊菩萨赞叹说:“此方真教体,清净在音闻,欲取三摩提,实以闻中入。”娑婆世界的教体,修道成佛的最好方法,就是以观世音菩萨音声而入道。所以修观世音法门的人,都在听声音,如念南无阿弥陀佛,自己回转来听声音,还有些人放录音带来听,然后再找动静二相了然不生,结果越找越不了然,因为这不是真正的观音法门。
翻开《楞严经》来看看,观世音菩萨讲自己“从闻、思、修入三摩地”。什么是闻?佛说法,我们懂了,因声而得入,听到、听懂这个理就是观音,理还要研究就是参,就是思。把理参透了,加以修持,才进入观音法门。谁说光是听声音啊?佛学也告诉你,声是无常,声音本来是生灭法,抓住声音当成道,怎么能证果呢?观音菩萨的法门,都被我们糟蹋了,他明明告诉我们:“从闻、思、修入三摩地”,结果大家都不用正思惟,光去听,等于圆悟勤这时要怀疑的问题。
五祖演眼睛一瞪,问他: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庭前柏树子。聻!”圆悟勤给他这一喝,魂都掉了,然后回转身就跑。这个时候很妙了,用功没有得到这个经验,是不知道的。这时候,真是茫茫然,自己的身体也忘掉了,他回身就跑,一路跑出来,跑到山门外面,看到山门外面一群野鸡停在栏杆上。这个小和尚咚咚咚大步跑出来,野鸡一听到声音,就展翅飞了起来,听到野鸡的鼓翅声,圆悟勤真悟了,便说:这岂不是声吗?不过悟了以后,还有一大段功夫路子要走,悟了以后还是要修的。
圆悟勤写了一首悟道偈子,呈给五祖演,也是香艳体的。这也是个话头,他们师徒本来都是戒律森严的,现在都在作香艳体的诗,岂不是犯绮语戒吗?
金鸭香销锦绣帏,笙歌丛里醉扶归。
少年一段风流事,只许佳人独自知。
五祖演这一下高兴了,说:克勤啊!成佛作祖是一件大事,不是小根器所能谈的,你今天如此,我替你高兴。从此老和尚遇人便说,我那个小侍者已经参得禅了。到处宣传,圆悟勤的名声从此传出去了。
上面是圆悟勤的悟缘,处处都是话头。
人世间的事,有它的理,一定有这件事;有这件事一定也有这个理。比如说,鬼、神究竟有没有?这是一件事,一定有它的理。有时候有这件事,但我们不明其理,因为学识、智慧不够;有时候我们懂这个理,而没有办法达到这件事,那是因为经验不够,实验不到。比如大家学佛,懂了很多佛的理,最后功夫一点都没有做到,不能证到,所以修证事理不能配合是不行的。第三是行愿,更重要。要真正的认识,一切都由于行愿,行愿之所以不到,又是因为见地不够,也就是认识不够。
平常一般走学佛路线的人,一种是宗教性的,认为只要有信仰就行了。这个信仰就是把我们所有怀疑的问题,生命怎么来?怎么去?宇宙的问题等,一概交给一个超越于我们以外的力量,这个力量的名称或形状,都不去管它。但是,这一部分的人,我们想想看,以我们自己来推已及人,我们学佛修道的,自己检查自己,真信了佛吗?不见得!真相信有六道轮回、三世因果吗?不见得!不要自欺了。所谓真相信佛,生起病来,病由业造,业从心生,心即是佛,我就相信佛,要死就死嘛!连医生都不去看,试问你干不干?
比如三祖找二祖,四祖找三祖,如出一辙。三祖一身是病,求二祖忏罪,二祖说:“把罪拿来替你忏。”三祖良久说:“觅罪了不可得。”二祖就说:“好了,已经替你忏罪了。”三祖当下就悟了。
再说四祖向三祖求解脱法门,三祖就问道:“谁捆着你了?”四祖回答说:“没有人捆我。”三祖则说:“那又求个什么解脱?”四祖言下也悟了。
再说我们行不行?不要说一身是病,就是感冒流鼻水,头又痛,问:“谁捆你啊?”“感冒捆我”,你说一切唯心造,你怎么不解脱呢?如果说这是病,解脱不了,要求忏罪,那就不是唯心了,这是问题,不要自欺啊!当然也有真正信仰非常强的人,他可以把病减轻,甚至可以没有,这是一个方法,但非常难。所以《华严经》第一个提“信”,“信为道源功德母”。不过,信是非常不容易的,所以菩萨五十五位,第一个讲信,皆由于实信非常之难。当然这个信是超一层的,不是迷信的信,要确实的信。老实说,我们做不到,当然做不到也就是功夫不能到,也就是行愿不能到。
我们之所以做不到,是因为有两个心理毛病,一个是痴,愚痴,没有真正的智慧;一个是我慢,人们不大肯相信他人,还是相信自己,不但对佛菩萨如此,对师长也如此。
另一类的人,就是我们这一类,又打坐,又参禅,个个都有道理,不是这里通了,就是那里通了。不管参禅也好,净土也好,观空也罢,止观、守窍也好,总不外乎两个东西,就是知觉和感觉。在五阴来讲,知觉就是想阴,感觉就是受阴,想阴的后面是识阴,知觉的后面也是唯识所变,这个道理以后会谈。
学佛的人,首先遇到的一个困难,就是觉得思想、妄念不能断。其次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真正入定。因此用各种方法,参话头啦、观心啦、守窍啦、调气啦,守得紧紧的,想把妄念澄清下去,一般人都是在这个境界上转。不管怎么转,有一点,只要肯休息,当然气色会好一点,身体也健康起来,然后就认为自己有道。其实错了,这与道不相干,这只是休息状态。生病也是一样的道理,只要能休息,病一定会好的。睡眠、打坐都是不花钱的维他命,这没什么稀奇,与道不可混为一谈。
在这种情况下,许多人学佛学了很久,打坐也很用功,但始终无法入定,原因之一就是对定没有认识。大家以为什么都不知道叫定,觉得自己还清醒,就不是定,什么叫定?有些人学佛学久了,会答复:既不散乱,又不昏沉叫定。那是讲道理,既不散乱又不昏沉到底是什么样子?讲讲看!若说没有样子,那你正昏沉;若说有样子,那你正散乱。若你说觉得自己坐这儿,像蓝天一样的清明,那是幻想境界。要真做到没有身心的存在,而与天空一样清,无量无边,既不散乱又不昏沉,若能如此,则可以叫做真如,差不多相像了。
一般人总以为稍微入定,就是什么都不知道。当你疲劳时打坐,而成真正不知道,那个是睡眠,是在昏沉,并不是入定。但是要注意真昏沉、真睡眠也是定,是昏沉定。真的,这不是说笑,为什么?你真知道它是昏沉,这个就是定,那就不叫做昏沉;你不知道这是昏沉,所以它就是昏沉,这里头大有差别。在疲劳时入昏沉定并没有错,何以说呢?佛说百千三昧,有很多定的境界,这个是不是定的境界,问题在于你知不知道。不过这叫做世间定,世间定就是休息,普通的休息状况不能不算。差不多一般人打坐,都是在这种休息状况,真正的定没有。
大家打坐都在那里玩知觉状态,不然就是玩感觉状态,自己在玩弄这两样东西,以为是道。其实都不是,因为这两样东西随时会变走的,是道就不变了。随着环境、时间、昼夜、体能、情绪、营养种种的不同,而非变不可,这不是道,是一种境界。境界不是道,是妄念的一种形态。
那么如何是真正的定呢?这是需要知道的。所以赶着抽印《现观庄严论》,《瑜珈师地论》。
现在先说修定。
修的定,不是悟的定,这中间有差别。其次,我们刚才提到的妄念不能断,只因为我们在颠倒因果,把佛说的话,拿来当成自己的,然后想求证佛的境界。却忘了释迦牟尼佛出家以后,苦修了六年,各种经验都经过了,然后认为那些都不是,最后才找出一个东西来。犹如同圆悟勤一样,生大病,死都死过了,才晓得不是,再找出一个东西来。
佛曾说:“妄念本空,缘起无生”,所以我们上座后,都想把妄念空掉,多笨!如果妄念空得掉就不叫妄念了。因为它本来空,佛已经告诉你那是妄、是假的。既然是假的,还理它干吗!为什么在那里空妄念?纵然你把妄念空了,那个空的境界,也是一个大妄念,那是想阴区宇。况且你那个空的境界,如果不做功夫,不打坐,也就没有了,又变走了,可见它也是妄念。所以晓得妄念本空,上坐以后很轻松的,不要设法去除妄念。每一个妄念来时,如果它真不空的话,别的妄念也被它挡住了,不会来了,所以这个妄念本来是会跑走的,佛经形容它像水上泡沫一样,一个个起来就没有了,要空它干吗!它本来是空的,不用我们去空它。所以我们在那里做功夫,都是做了一辈子的冤枉事,在那里空妄念。结果等于小孩子在水中玩皮球一样,把皮球往水中一按,球就从另一边冒出来,一天到晚在那里按皮球,你说我们哪里是在修道啊!只是在按妄念玩游戏罢了。
如果真不去按它,我们就这样坐着就很好了。如果你说妄念还是源源不断地来,对,它没有断,可是也没有停留在那里,你想留也留不住。在这中间,有一个知道妄念来去的,它并没有跟妄念跑。晓得这个,就让妄念随便,不理,只晓得自己“清明在躬”,知道这个就好,多轻松!不过为什么不能完全清净下来?为什么还是有妄念呢?上次提过了,庵提遮女问文殊:“明知生是不生之理,为何却被生死之所流转”,文殊菩萨答:“其力未充”,同样道理,为什么不能清净呢?其力未充之故。
又一层问题来了,那么请问这是什么“力”?我们白天坐得好,妄念来了可以不理,清清明明的,但睡着以后,依然糊涂去也,那又怎么说?一个学佛的人是真正学科学的人,任何一点问题都要解决,不能茫然。
那么我们再检查,妄念之所以没有清净下来,有两个原因:一个生理的影响,身体越不健康,病痛越多,烦恼妄念越大。于是一切唯不了心了,非要调整四大不可。所以气脉之说是大有道理的,而且佛经上面都有,不过一般佛经把这方面的事隐瞒起来,我们看不出来罢了,并不是佛不承认。
比如唯识讲二十四种心不相应行法,像时间,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一。有人打坐,坐得好,一弹指间过了三个钟头,但是外界还是一分一秒地过去,你没有办法改变宇宙的时间;空间、势速(如行星的行速)亦然,心改变不了,这是一。
其次,色法不属于心法的范围,色法单独地成立。而且在色法里头,第六意识有“法处所摄色”,又另当别论。
这样一来,不能说整个唯心了,心不相应行,它永远还是在行,佛的神通也拿它没办法。我们还学佛成道干什么?其实这只是唯识这么分析,不要害怕,二十四种心不相应行法,是讲意识心所的力量所不能到达之处。色法单独成立,与意识的分类,及心所的分类单独成立;但是它整个的功能,都包括在如来藏里面,所以是一切唯心,心物一元,这个理大家要弄清楚。
因此大家学佛修持,如果拿自己所懂得的一点佛经学理来讲修持,变成盲目的唯心了,对于心物一元有关物的方面,一点都不能转。
现在回转来检讨自己,坐起来烦恼思想之所以不能断,一部分是生理影响,而且其影响几乎是绝对的。等到有一天坐得很好,清清净净的时候,气色也好看,精神也愉快,身体也没有病,诸位是不是有这个经验?(众答是)好,问题来了,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能永远保持下去呢?为什么疲劳时,或者有其他原因时,情绪就会随之低落,烦恼也会来了呢?所以平常纵然得一点清明的境界,好像是空了,是没有念头的境界,那也只是意识的一个状态而已,是第六意识一个清明面而已。纵然是三际托空,也不过是第六意识的清明现量境而已。生理上可一点都没有转,第七识也没有转,第八阿赖耶识习性种子,就更别谈了,四大一点都转变不了。乃至清明境界住久以后,很容易变成枯槁,情绪上没得喜欢也不会快乐,但也不是闷,就是会没有生机,没有生趣,走入枯禅的境界。而且脾气非常大,一点小事情都受不了,当然理性上会把自己压下去,可是那个境界容易发脾气,等于一点灰尘都沾不得,这也是个大妄念,是意识境界,这是修空的人容易得到的病状。
修有的人更严重,或念咒、或念佛号、或守窍等等,如果身体哪一部分有病,爆发了,一发则不可收拾。同时神经慢慢的变成紧张了,因为它里头有一个东西在忙,忙着守住一个念头,实际上那个念头又守不住,拼命守,忙得很。所以庄子叫它是“坐驰”,外表看起来他在打坐,实际上里头在开运动会,忙得很。这种修行人,比社会上的人还要忙,真正放下的能有几个!都不要自欺了,如果身体不绝对健康,神经一紧张错乱,就走入精神病的状态去了。有这种现象的人,反应境界就很多,如耳内听到有讲话的声音等。
佛经记载佛的很多弟子,修到了空的境界时,很多都自杀了。他们都是罗汉,他们觉得没有意思,早走迟走都一样,不如早走了吧!所以空也不是究竟,都是心理的变态。修有的变态境界特别多,放光啦!动地啦!当年大陆上有位颇有名气的居士,讲《金刚经》,而且还标榜禅宗,他的本事很大,在大众面前表演神通,大指头一伸出,一道光就出现,一个韦陀菩萨站在上面,嘿!你们看到这种状态不磕头才怪。后来我去看看,对他说:哦!你那个东西也叫禅宗呀!你还是省省吧!你不拿这一套,我还想跟你讨教,况且你还讲《金刚经》,若以色见我,以声音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这个东西你若为了吃饭,你尽管去,为了弘扬佛法就免谈了。
修有的路,容易发生这些毛病,但是不要光听这是毛病,我现在问你们,这是什么理由?你说他是魔道,是毛病,可是你试试看,你办得到吗?这其中当然有理由。
不管修空,修有,都是意识境界,并不是道,这些在瑜珈师地论意识地中都说了,而且《楞严经》说得更明白。五十种阴魔一定要先研究,五十种阴魔还只是说大原则,没有说差别性,这些与明心见性都不相干,与道果更不相干。
真正想求道,第一先要把学理搞通,尤其是这次讲课所摘录的经典,不管《楞严经》也好,《法华经》也好,乃至现在所摘录的《瑜珈师地论》,都要弄清楚。《瑜珈师地论》是讲修持程序最重要的一本书,这是弥勒菩萨告诉我们的,很恳切地告诉我们一步一步的功夫,及修证方法。另外配合《现观庄严论》研究,讲四加行。这个重点是一句话:心物一元。他的重点以调整四大为第一要务,四大没有调好,而想求得定境,求得性空的境界,都只是第六意识的幻想而已,事实上就有这么严重。
四大调整好了,才能够到忘身,转化第六意识,初步可证得人我空。拿禅宗来讲,才是破初参,破初关。如果你念头上偶然出现一点清净,那只是意识状态,并未证空,这一点千万要注意。
要调整色身,第一个是戒律的问题,而且偏重于小乘戒律,就是如何去淫欲之念、爱欲之念。要去淫欲念,首先要不漏丹,这些修证程序是散置在佛经里,不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。
这条戒律并不易做到,真做到了,又要了解如何炼精化气、炼气化神、炼神还虚。唐末五代以后,中国道家的丹经特别多,就是这个原因。学佛的斥之为外道,看都不看,如以《华严经》的伟大境界来说,你就不会不看。为什么道家的丹经特别多,因为修禅定的经验,而偏向于讲气脉。你懂得了以后,看道家的东西也都没有错。不过有一点,密宗讲的三脉七轮,道家讲的奇经八脉,都是在定境中自然起来的现象。古人把这个经验、现象告诉我们以后,后世人又倒因为果,打坐时,拼命在那里搞气脉,这就完了,精神会分裂的,古人传述是对的,你却错了。